作者:謝其濬 採訪整理 出處:天下雜誌http://parenting.cw.com.tw/web/docDetail.do?docId=384
「文學,是一種情感教育,」白先勇語重心長,就像西方教育把莎士比亞列為中學教育的基礎課程,文學是學習愛人與同理心的重要方式,是一個人變得「完整」的重要關鍵。
學中文,已經是個全球趨勢了。就衝著這個原因,我們沒有理由不學好中文。
你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,全世界的人都在熱中學中文,還沒有任何一個時代比現在更重視中文。人們在學另一種語言時,都會有個動機,現在大家學中文的動機很清楚,就是中國崛起了,現在是全世界的工廠和市場,你要跟中國做生意、打交道,就非學會中文不可。
但是,經濟上的需求,還只是第一波的浪潮,緊接著,就是文化上的需求。我們看到東方熱在全球發燒,愈來愈多外國人對於中華文化充滿欽慕,文化的吸引力也會讓中文的重要性與日俱增,這股趨勢是無法抵擋的。
我在美國的大學教書幾十年,明顯感覺到中文學習的熱度正在迅速加溫。以前,修習中文課程的學生不過一、兩百人,這兩、三年來,人數直線上升。而且,現在連中學生都要學中文了,中文老師變得十分搶手,通常是好幾所學校在搶一個中文老師。
不只是美國,歐洲其他國家,還有亞洲的韓國、泰國、馬來西亞等國家,即使以前排華,現在家長也積極地送孩子去學習中文。
閱讀經典,學好中文
中文是我們的母語,但是當外國人這麼認真地學中文,我們卻迫不及待地把中文往外丟,真是太不可思議了。像前幾年,聯考甚至還廢除考作文,我只能用「駭人聽聞」來形容。
中文,是世界上使用人數最多的語言,也是現存最古老的語言之一。中文字是方塊字,線條優美,對於中華文化有著相當深遠的影響。中文還有一個重要的特色,就是幾千年下來,累積了相當多的經典作品,這些豐富的中文遺產,正是我們學好中文的不二法門。
我走上文學這條路,也和閱讀經典作品有不解之緣。
在〈驀然回首〉這篇文章中,我曾經提到,童年時代,家裡的廚子老央就是我的小說啟蒙老師。老央是桂林人,能說善道,加上當過伙頭軍,見聞廣博,再平凡的故事,從他嘴裡說出來,總是變得特別鮮活。
那時我才八、 九歲,染了肺病,被拘禁在房間裡,外頭的大千世界,我都沒辦法參與,心中鬱鬱不得志。
那段臥病期間,老央為我開講歷史演義,便成了我精神上最大的安慰。像他講《薛仁貴征東》,這位身著銀盔白袍、手執方天畫戟的唐代英雄便躍然浮現於眼前。還有《說唐演義》,瓦崗寨的英雄世界,也讓我感到刻骨銘心。
不過,要說到踏入古典文學殿堂,還是我在建中念初三那年,教國文的李雅韻老師帶領我們閱讀詩詞。詩就像文字中的貴族,是文字運用最精美、講究的示範。
可能是李老師覺得光是教國文課本還不夠,每個星期,她就會利用一到兩節自習課,額外為我們上「中國純文學源流」。不為考試,純粹只是讓學生欣賞中國文化之美,從《詩經》、《楚辭》開始,整整講了一年。
我特別記得,當李老師介紹宋詞,講李後主、李清照作品,我不禁讚嘆,怎麼會有這麼美的詩句!像李老師本來就是一口純正的京片子,唸起李後主的「虞美人」,抑仰頓挫。因為李老師的啟蒙,我自己還特別找了一大堆詩詞作品來讀,一首首地背誦下來。
唐詩、宋詞、元曲,都是有音樂性的文字,特別是宋詞,節奏最美,而且善於捕捉瞬間的美感。我在中學時期。熟讀詩詞作品,真是受用無窮。我後來下筆時,對於文字節奏特別敏感,應該就是來自詩詞的影響。
讀懂人情世故
詩詞可以讀一輩子,而且隨著年紀增長,感受也會不同。我年輕時,喜歡讀李後主、晏幾道;後來,對南宋的「亡國之音」特別感興趣,像是辛棄疾、張延、吳文英、王沂孫等人的作品,還有明末清初的吳梅村、納蘭性德。王國維的《人間詞話》,我也很喜歡,對於詩詞的體悟,寫得相當深刻。
除了詩詞,中國的古典小說也是很好的文學經典,是傑出的白話文寫作。相較於西方小說專擅戲劇效果和心理描寫,中國古典小說好在鮮明的人物刻劃,在對話的運用上,十分靈活。像《兒女英雄傳》,每個人物一開口,都有意思極了。
讀中國古典小說,還有一個好處,就是讀到了中國人的人情世故。小說描寫的就是眾生相,「三國」是廟堂,「水滸」是草莽,但骨子裡一樣都是「幫會政治」,如果再對照台灣現在的政局,感受就更深刻了。至於「金瓶」、「紅樓」,則是透過一個家族的縮影,寫盡了人生百態,像是社會的百科全書。
每個人所能接觸的世界,總是很有限,但是閱讀這些古典小說,卻可以幫助我們突破現實的框框,穿越時空,去體會各種人生的滋味。小說所寫的,就是人性,就是人情,而我們讀小說,其實就是在讀「人」。
當然,不必每個人都成為文學家,但是每個人都應該要接觸文學、閱讀文學。文學並不能使工業興盛,使商業發達,但是文學有一個很重要的價值,就是提供了我們「情感教育」的機會。
人的情感需要受到教育,我們必須學會如何愛人、對待別人,以及對他人寬容,這是人生中很重要的課題。未經教育的情感,會變成「不文明的情感」,而你就不懂得如何跟別人互動。
寫作是同理心的延伸
在西方教育中,會把莎士比亞列為重要的教材,就是希望學生從閱讀莎劇中,去獲得情感教育,培養對於他人的同理心,也就是pity(同情)。即使你不做文學家,而是去當企業家、工程師,也應該要具備這種同理心,人與人之間,才能夠展開和諧的交流。
所以,要提升孩子的中文力,就要讓他們去讀文學經典。值得慶幸的是,在台灣,還是有一群中、小學老師,繼續為孩子的中文能力把關。我甚至主張,應該要請專家開書單,列出一百本必讀的經典,讀完才能畢業,像國外就有這種做法,台灣也應該效法。
現在的年輕世代比較「視覺化」,可以用文學名著改編的電影激發他們閱讀的興趣。像我很喜歡褚威格的《一位陌生女子的來信》,就是因為看了瓊芳登主演的電影版本,淒美頑豔,著迷得不得了。我近年來推廣青春版的「牡丹亭」,也是希望透過賞心悅目的組合,讓年輕學子看了戲後,進而對中國古典文學產生興趣。
幾年前,法國《解放報》曾經問各國作家:「你為什麼寫作?」我的回答是:「我之所以創作,是希望把人類心靈中無言的痛楚,化作文字。」
寫作,對我來說,是同理心的延伸,我希望透過寫作,表達出對人生的悲憫情懷。我寫小說,並不是寫自己的故事,但是在每個人物身上,都有著我對這個世界、對他人的理解,都有「我」在裡頭。
寫作可以讓我們心靈成長,變得更成熟。不是文學家,讀醫科或是念工科,照樣可以寫作、出書,而且寫任何你想寫的題材。寫作不是文學家的特權,每個人都可以透過寫作來分享、交流,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。